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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端

《水浒传》中的刘唐，绰号“赤发鬼”，东潞州人氏，与晁盖、吴用七星结义，劫取生辰纲，上梁山，一百零八将排座次，位列天罡星第二十一位，号天异星。

《宋会要辑稿》中记载：“至和二年七月十一日，以博州氏蒋宪为三班奉职东西路安抚司指使，仍就赐笏，以告获京东剧贼刘唐等五人，特录之。”王利器先生认为，《水浒传》中之刘唐，盖从此而来。虽然此“刘唐”闹事的时间、地点都与《水浒传》中记载的相差甚远，但江湖传说、民间传说的借名化、泛名化，说二者重叠混名合情合理。

绰号，南宋龚开的《宋江三十六人赞》中说刘唐是“尺八腿”，赞词曰：“将军下短，贵称侯王。汝岂非夫，腿尺八长。”上身长，下身短，与正常人的上身短、下身长截然相反。“汝岂非夫”，非正常人类乎？腿长一尺八，不到60厘米，放到普通人堆里，这就是个人人鄙视的严重残次品，但他却是三十六好汉之一，那缺点就得当特点看，优点看。历史上，三国孙权也是此种身材，贵不可言，类似的刘唐也不应差，“贵称侯王”也是自然比照的结果。

但现实是真实残酷的，下身特短的人，整体身高肯定不行，武大郎、矮脚虎王英，都猥琐不堪。作为武将英豪的刘唐，腿短，那是致命的先天缺陷，一个西门庆式的窝心脚就可将你干翻。怎么办？必须彻底改造，改变形象装备，提高战力水平。讲史的说书艺人为使故事顺畅，在合理化、合情化上就做了艺术加工改造。在话本《大宋宣和遗事》中，“尺八腿”就变成了“赤发鬼”。

这谐音梗绝了。对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而言，红头发，就是异类，现实中的稀见的欧罗巴人种如此，妖魔化的鬼怪如此。《西游记》第二十二回，作为流沙河妖怪出现的“沙僧”是这样的：“一头红焰发蓬松，两只圆睛亮似灯。不黑不青蓝靛脸，如雷如鼓老龙声。身披一领鹅黄氅，腰束双攒露白藤。项下骷髅悬九个，手持宝杖甚峥嵘。”具体点，是第九回的描述：“青不青，黑不黑，晦气色脸；长不长，短不短，赤脚筋躯。眼光闪烁，好似灶底双灯；口角丫叉，就如屠家火钵。獠牙撑剑刃，红发乱蓬松。一声叱咤如雷吼，两脚奔波似滚风。”如果说，此妖怪后来就是名正言顺、一身正气的沙悟净，作者在形象描写上有节制的话，那再看第二十八回纯粹妖邪的黄袍老怪也还是“青脸红须赤发飘”。怎生模样：“青靛脸，白獠牙，一张大口呀呀。两边乱蓬蓬的鬓毛，却都是胭脂染色。”这类赤发，恐怖能量加分，却是实打实负能量，配上篮靛脸，不说妖怪，放在现实中，也绝对是负面的另类。明朝张岱《水浒牌四十八人赞》说赤发鬼刘唐是“尔则赤发，见蓝面则杀”。意思是，你虽然长着人见人怕的红头发，但没有更妖魔化的蓝靛脸，相反，对典型的，几乎是标签定性化的蓝面坏人，你是路见不平一声吼，该出手时就出手。《水浒传》中刘唐碰到的第一个“蓝面”坏人，是插翅虎雷横。三十六人赞称“插翅黑虎雷横”，拿了晁盖为救刘唐私下打点的十两银子，刘唐知道后，不怕暴露身份，瞒过众人，独自一人到半路劫取一众强悍的公人，与雷横大战五十余回合。此时的雷横，就是脸谱语言的蓝面坏人。即使如此，“尔则赤发”，这无限的感慨，还是表达了大众对赤发妖魔鬼怪定性认识的无奈。故“赤发鬼”简单直接用在英雄刘唐身上，不论战力多高，负面形象还是让人不爽。

现在的研究，止步于这只是“尺八腿”谐音，对“赤发鬼”的宗教、文化、语义关注极少，找赤发鬼最早的记载，就翻到东汉张衡的《西京赋》：“朱鬕髠髽，植发如竿。”意思是鬓角一片红色，每根头发都像站立的竹竿。没错，施耐庵对此也有所征用。《水浒传》中刘唐出场：“晁盖去推开门，打一看时，只见高高吊起那汉子在里面，露出一身黑肉，下面抓扎起两条黑魆魆毛腿，赤着一双脚。晁盖把灯照那人脸时，紫黑阔脸，鬓边一搭朱砂记，上面生一片黑黄毛。”但请注意，所谓的“赤”，只是鬓边的一搭朱砂记，面积很小，并不打眼，关键是“发”，“一片黑黄毛”，跟“赤发”有何关系？！

不只是施耐庵，当今拍电视剧《水浒传》，刘唐的“赤发”形象，考虑到大众的审美定势，也不敢弄一头欧美式的“red hair”，就是偏黄黑色的蓬克。

那么，给“赤发”赋予正面含义的形象就真的没有吗？有，施耐庵做了深入的探究，并深刻地暗示，微言大义，但后世几乎所有读者对此漠然，辜负了老爷子一片良苦用心。

且看雷横捉刘唐的场景：行不到三二里，早到灵官庙前，见殿门不关，雷横道：“这殿里又没有庙祝，殿门不关，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？我们直入去看一看。”众人拿着火，一齐照将入来，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着一个大汉。天道又热，那汉子把些破衣裳团做一块作枕头，枕在项下，齁齁的沉睡着了在供桌上。（《水浒传》第十三回）

故事发生在 梁山周边的东溪村，按常规，一个小村子，土地庙、奶奶庙、五道庙等常见，而灵官庙则极少见，为何此处庙宇，还让刘唐赤条条睡在供桌上。是庙就得供着，刘唐再粗野，也不能大不敬地睡在供桌上。这是为何？其实就是施耐庵把刘唐与灵官合体来写。此处的刘唐，就是灵官的肉体化身。

灵官，道教的护法尊神，为首的是王灵官。此王灵官，本名王恶，专干坏事，后在萨祖师感化下从善，改名王善。现在很多宫观的灵官神，第一位的就是这位王灵官。道观的第一座殿，就是灵官殿。王灵官，不是主要的神仙，是甄别查验进庙人的武警、纠察、保安，执法严明公正。《西游记》第十九回“云栈洞悟空收八戒”，猪八戒自述履历，说色胆如天，调戏嫦娥，结果是“纠察灵官奏玉皇，那日吾当命运拙”。庙里供奉的灵官，赤面髯须，金甲红袍，额头火眼金睛，察看善恶，主持正义。《西游记》第七回，孙猴子从八卦炉中逃脱，不分上下，东打西敌，更无一神可挡。只打到通明殿里，灵霄殿外。幸有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执殿。“两个斗在一处，胜败未分”。据《新搜神记》，王灵官是宋徽宗时人，初作恶，被萨真人飞符火烧，烧成火眼金睛（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与此类似）。明朝永乐中，被封为“隆恩真君”。《灵官宝诰》云：“先天主将，一炁神君。都天纠察大灵官，三界无私猛吏将。金睛朱发，号三五火车雷公。”现在一般的灵官像是赤面红须，此处则直言是“朱发”。“朱发”就是“赤发”，刘唐睡在灵官庙的供桌上，就是灵官附体，鬼味淡化，沾了仙气。

在元朝水浒戏中，刘唐心胸狭隘，阴戾乖张，到《水浒传》中，刘唐也如王灵官由“王恶”变“王善”一样，一下子敞亮起来。他拈着朴刀，直奔雷横，跟这“腌脏泼才”要那十两花银，就是至刚至勇的雷霆之将。这些都与灵官形象暗合。

晁盖死后，刘唐不太起眼，他的侠义武功，就体现在东溪村与雷横大战的五十余回合。在这个高光时刻，我们看到了活生生的王灵官形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