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竹什么梗(青竹胶囊主治什么) -凯发网娱乐
最佳答案
枕枝 | 文
喜欢也好,厌恶也罢。我厚颜无耻,胆大包天。肖想着让她在我们命运的尘网里滚上兰因絮果。承德四年,秦家军班师回朝。
我离开武都时还是开化十五年,谁承想这一走,连皇帝都换了。
幸而我是凯旋归来,新帝总不会用我立威儆人。
后来左相修书与我,我才知道,别说什么杯酒释兵权了,这位陛下连酒杯尚且拿不稳。
幼帝式微,宦臣当道。
我这一脚踏入武都,不知震响了多少人的算盘。
有人怕我拥兵自重。有人盼我肃清君侧。
君侧何人?
我尚未见其人,满街的口舌倒是铺天盖地往人耳朵里扎。
督公千岁,杀人如麻。
佐新帝继位有功,领摄朝听政之权。
端的是我威名在外,他佞幸在内。
坊间传闻督公阴鸷狠毒,名声能止小儿夜啼。
坊间传闻督公手下双狗狼狈为奸,残害忠志之士无数。
坊间传闻督公兴起能啖人生肉,渴血如酒。
坊间传闻督公貌美。
这条传闻存疑。
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,可乎?
所以我在面圣前偷偷跑去看他洗澡。
我并非想看他洗澡,只是他恰好在沐浴而已。
我如此君子,君子何辜。
更何况我是武朝唯一一位女将军。
女将军能有什么坏心思呢?
只是想偷看貌美太监罢了。
图片
周围确有数个高手,但拦我不住。
东西二厂不过如此。
窗纸薄韧,更何况水汽氤氲。
我探睛瞧去,先被净白如玉的背晃了眼。
黑发散开垂于腰际,肩头并耳廓因着湿热而晕上一层雾粉。
或是宦官的身体发育异于寻常男子,那腰全不似军中男儿般遒劲粗犷。
我着了魔,盯着那截细腰瞅了许久。
顿时不知哪听来的淫艳词句都叫嚣着往外蹦。
我挣扎着把它们咽了回去,最终竟也文绉绉憋出三两个成语来。
楚腰纤细,盈盈一握。
及至水声扰过耳盼,我方才回过神来。
那雾气里的人转过身。
努力徒劳无功,我没能咽下那些陈辞滥曲。
却听自己咽下了一口口水。
连带着要跃出喉口的心。
督公貌美,所言非虚。
水汽蒸腾里映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。
热浪将略无血色的唇染上一丸艳色。
那传闻里最无情的人,却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。
睫毛湿漉漉的反着水光。
美人在灯下垂眼,就像在素白绸缎上落下昳丽的黑凤翎。
薄唇紧闭,眉心微蹙。
是最冷清的样貌,最无欲的身体。
偏让人迫不及待的想看这双眸噙泪时会潋滟怎样的荡漾波光。
水珠与我的目光一并滑下。
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。
胸前更甚。
简直是,横看成岭侧成峰。
我蒙了。
幸而我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,却也惊得差点从梁上摔下。
传闻言之凿凿,督公大人确是个美人。
且是位美女。
02
再见司放是在御花园。
司放,幸而取得不是什么吉祥如意这样喜庆的名字。
不然配上督公大人那张脸,总叫某些讳莫如深的传言变得好笑。
她在斑驳的树荫里影影绰绰。
树非玉树,人似芝兰。
我跟着那风声鹤唳的叶影在司放脸上逡巡。
阳光透过,甚至能看清几近透明的皮肉下埋着的淡青色血管。
风起时这人衣袍振振。腰身薄得像纸,身形却挺直。
让人总疑心她下一刻便要冯虚御风而去。
突然一个身影撞入谪仙怀中。
司放一直皱着的眉因着舒展开。未着血色的唇竟也抿起一丝难察的弧度。
来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,尚不及她的胸口,只环着她的腰,凄切喊道:
“小房子!你来了!朕都好几日没见你了!”
司放先是规规矩矩的弯腰作揖,继而将小皇帝的衣领拉紧理平。
方才不紧不慢的回一句:“奴才在。”
转身时却变了脸色,对追着小皇帝脚步匆忙赶来的太监冷声道:
“陛下何故穿得如此单薄?”
那后来者手里捧着狐裘,早吓得趴伏在地,声音抖得不成词句:“督公,督公大人赎罪,奴才,奴才...”
旁边早有锦衣卫轻车熟路地把人拉下去。
司放接过狐裘,为小皇帝披上。
“陛下小心染上风寒。”
语调温柔恳切,与方才判若两人。
或是出于对宦臣弄权的愤懑。
又或是别的什么不堪细想的腌臜心思。
我在远处瞧着,总觉得这相拥的两人分外扎眼。
脚便不听使唤地迈了出去。
“臣秦蓁见过陛下。”
我从阴影里踱出,抱拳行礼。
余光中见司放颔首低眉,又失了方才的鲜活颜色。
“秦将军请起。”
稚嫩未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,再抬头时,司放已退入皇帝身后的阴影里。
倒真像个尽职尽责的总管太监。
陛下在前,我不好再分心。
只得听着小皇帝遣词造句的嘉奖,胡乱点头应对。
终于熬到陛下功成身退。
我揉着脖颈,目光从路过的第三十四只蚂蚁身上脱离。
又囫囵黏上督公大人。
她却像早料到了一般,悠悠地接住了我的目光。
她接住了我的目光。
我接住了她扔来的东西。
秦府令牌,我手一抖,差点把它扔回去。
司放仍是一贯的清冷神色,看不出悲喜。
这时我方才真切体会到,眼前人是能让全武都的活人都闭嘴的人。
包括皇帝。
我不合时宜的心跳加速。
为自己此刻仍没有身首异处。
我不可自持地雀跃。
为自己成为一个例外。
司放的例外。
常闻督公不喜与人亲近,此时她手下的服侍太监离我们百步有余。
我认命地叹了口气,“督公不怕,我把...说出去吗?”
四下无人,我仍不敢宣之于口。
毕竟隔墙有耳。
鄙人有幸就是上一位隔墙之耳。
司放没有说话。
那平日里半阖着的桃花眼微张。
我在瞳孔里窥探见自己的倒影。
像具尸体。
可只一瞬她又垂下眼眸,像一扇闸,拦下了那些泛洪的肃萧杀意。
也截断了我偶然闯进她世界里的藤蔓触须。
“将军不会。”
司放像是欣赏够了我的无措,终于肯开口。
顺便施舍给我一个无甚诚意的笑。
叁
我有时觉得她必是什么惑人心神的神仙精怪。
我确实不会说出去。
但此刻已分不清,是本来便不会。
还是被这人的笑勾了魂。
及至我接到圣旨时,整个人尚未清明。
左相那老头倒是圆滑,听说我也被任为天子太傅,当夜就提着一壶竹叶青来我府上蹭饭。
席间开怀畅饮,入目杯盘狼藉。
左相醉得糊涂,枕着桌案大笑:
“督公这是要让陛下亲政了。”
我也醉得不轻。
不然为什么听说督公放权,第一反应却是忧心司放?
酒温着,入喉滚烫。
我看着壶口升腾的蒸汽。
想得却是弥漫热浪下浸润的脂玉。
我听着酒盏桄榔的水声。
想得却是青竹木桶里摇曳的涓流。
我闻着暖炉袭人的兰熏。
想得却是残破窗纸内湿热的皂香。
我执起玉箸,像执起她的手。
我握过酒杯,像握过她的腰。
我摸着令牌,恍惚间听见她说:
“将军不会。”
将军不会。
但我会。
我醉了酒,入了魔,失了命。
我丢了心。
等我浑浑噩噩站在校场上,目光不知第几次忍不住瞥向司放时,我才惊醒。
旁边小皇帝正龇牙咧嘴的扎着马步,一边嚷着累,一边偷偷把重心往上移。
等他移到几乎和站着平齐,我才分神去把他压回去。
理所当然的换来了一声惨叫。
也换来了司放的目光。
司放从软榻上起身。
许是坐久了,站起时竟有些踉跄。
旁边的小太监赶忙凑上去,司放却避过那递来的胳膊,转而竭力抵住身旁的树。
我已踏出的脚尖及时转换方向,再一次按住了想要偷懒的皇帝陛下。
心下暗自猜测:
她好像,不喜旁人碰触。
只是等了一会,没见司放出声。
我拧过头去,却见这人不知何时又坐回到了软榻上。
净白的手指攥着一方巾帕掩在唇边,指节泛白,连带着手上的筋脉都突兀起来。
习武之人五感通明,我甚至听见她胸腔内一阵隐忍沉闷的低颤。
而后竟生生咳出一口鲜血来。
我心下一惊,再也顾不得什么碰触不碰触,抱起司放就往太医院奔。
彼时我双手搂着人,只得念一句阿弥陀佛,然后一脚蹬开大门。
门里那一众白胡子老头都吓了一跳。
等看清我怀里人时,却又一个个司空见惯。
那瞅着胡子最白的张院判慢慢悠悠拾起方才惊得脱手的佛手参,才开口道:
“将军莫急,把督公大人放下吧。”
我此时才觉出怀里抱着个温香软玉的活人,同手同脚地把司放置于榻上。
她双目紧闭,脸苍白得不着血色。
因而更显出眼下乌青的可怖。
人虽昏着,手却不知何时紧抓上我的袖袍。
像在万顷茫然烟波里抓住一苇浮木。
我试着扯了一下,又被那指尖薄凉冰得心尖一颤。
身体不听使唤,竟也鬼使神差的任由她抓着。
便只得挨着司放坐回榻上。
张院判轻车熟路的祭出几根银针来。
战场上斧钺无数,我从未言惧。
如今却随着几根细细的长针揪了心。
这老头竟也淡定,一边施针,还一边同我闲聊。
“督公大人这是旧疾了,寒邪侵体。如今还好,天冷下来才最是难熬。”
说完顿了下,老神在在地笑道:
“秦将军习武之人,体热阳盛,倒是互补。”
尚未听明白怎么个互补法,身旁这人猝然又一口血涌了出来,方才悠悠转醒。
我眼看着她松开抓着我袖口的手。
原本盛着如玉指节的地方如今只余下几丛仓促褶痕。
心下一时又空落落的不甘起来。
那手同它的主人一般冷。
司放醒后,扔下一句:
“多谢将军,下次不必”
便仓促走了。
只来得及留给我一个茕茕形影。
张院判也不知忙什么去了。
太医院人马倥偬,也没人顾得上我。
我便也接着无所事事地坐在司放躺过的软榻上。
空气中尚浮着丝丝锈似的血腥气。
和在一众药材中倚拔而出的草木清香。
互补是如何补?
下次又是哪一次?
我不知道。
若说我愚笨,兵书奇门尚有解法。
可我确也实在难担聪慧二字。
司放的心思难琢。
司放的心意难猜。
此后我又撞见她藏起带血的手帕许多次。
心里梗着那句“下次不必”,也不敢妄动。
最后只得轻功杀进太医院,再把张院判提到司放面前。
你不来就山。
那我便提山来就你。
司放每每都冷着脸。
连一句“多谢”也不肯赏给我。
更是直接绕过因恐高被吓得腿脚发软的张院判就走。
可以称得上是,目中无人。
然兵法有云:
兵不厌诈,兵贵神速,兵来将挡,兵行诡道。
这样的次数多了,司放终于也顶不住了。
终于有一次她同情拍了拍张院判的肩。
那双黑曜似的眸子难得覆上一点温度。
在夕阳里漾着波光。
薄唇轻启。
抛出的词句却仍如此不近人情:
“有病。”
她说。
我没反驳。
像被下了什么巫毒诅咒似的怔在原地。
但我知道不是。
我是被那双桃花眼里隐匿的笑意勾引。
又在胸口处为她翻涌的漩涡里溺毙。
肆
或许是因我厚脸皮地以她的救命恩人自居,
又或许是因我阴差阳错偶然窥见她外泄的情绪。
总之司放渐渐与我熟稔了起来。
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
司放在我这里竟也逐渐沾染了些人情味儿。
她从督公大人这方冰冷的神坛跌下。
落入了名为司南絮的红尘里。
司放,字南絮。
这是我不知挨了多少个白眼,听多少句“有病”方才求来的。
为此需得把它好好供着。
秦蓁秦令仪。
司放司南絮。
不错。
相当般配。
边境无虞,左右我也闲来无事。
陛下日日受我磋磨,终于有一天顶不住了,问我:
“太傅,朕怎么天天都能看见你?”
我尚未编排好借口,司放却替我开口:
“陛下,练武需持之以恒,不可一日荒废。”
我义正辞严的跟着点头。
是了,练武不可一日荒废。
追人也不能。
世间事就是如此奇怪。
将军可以是女子。
太监可以是女子。
女子可以喜欢女子。
那么我也可以喜欢司放。
我如此顺从地接受了这件事。
甚至有几分迫不及待。
纵然我与司放在世人眼中一忠一佞。
可我手下沾的血绝不比她少。
忠佞尚且难辨,何况人心呢。
说来惭愧,我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大度。
毕竟督公大名如雷贯耳。
又臭名昭著。
那日司放在房中批阅奏折。
陛下虽已开始跟随左相学习治国之道,但总有几分力不从心。
我正好无事,便也溜进房中。
一进屋却被桌上的案牍等身吓了一跳。
司放一张小脸埋在一片金银相间的奏折堆里,显得整个人更加单薄。
又有几分如偷穿了大人衣服一般的莫名喜感。
她见我进来也懒得回避,仍在那里奋笔疾书。
我偷偷从底下撤了一本来看。
是宜州巡抚刘泰上折奏报关于收成和米价之事。上面说什么“嘉禾呈瑞,实为从来所未有,濒海之希闻”
句式繁冗,词汇浮夸,溢美之词通篇。
再往下看,就见一行朱笔批文。
笔力劲挺,入木三分。
是司放的字迹,只简简单单两个字:
“扯淡。”
我没忍住笑出了声。
司放一折子砸到我脑袋上,声音不疾不徐,
“滚。”
我悻悻地起身出去。
回过神来才发现仍攥着司放扔出来的东西。
不是奏折,而是下放给西厂的抓捕令。
出于好奇,我打开了。
如今细想不觉哂笑。
实非好奇,更多的是对督公弄权的先入为主罢了。
上写抓捕刑部侍郎傅影,着提至大理寺。
若反叛,格杀勿论。
刑部侍郎傅影其人,我未离武都时便早有耳闻。
端的是清正廉洁,铁面无私。
更曾下令斩杀逼良为娼狎妓致死的亲弟弟。
大义灭亲之举一时为人称颂。
没有风,可我觉得脑后冷气直窜。
腿也不听使唤,钉在地上,一步也挪不动。
一时想到司放没有血色的唇。
一时又想到百姓对其谈之色变的慌张神色。
终究还是没迈得动还回奏章的脚步。
我转身往宫外掠去。
恍惚间漏掉一声长叹。
傅府难寻,我几方打听终于找到。
不在繁华的正街,倒屈居在一个小巷中。
牌匾陈旧,门环沁锈。
越发显得清廉贫苦。
推门进去,连个仆人也没有。
隔着闭塞的院落相望,单见屋中有个人影。
戌亥交替之时,竟连蜡烛也不舍得点一根。
我借着月色,却觉这身影愈发眼熟。
还没等心下的名字脱口,那人却率先开口:
“秦蓁。”
接着又是一样东西飞过来。
我下意识接住。
是和我手里拿着的一模一样的东西。
又是一张奏折。
来不及细想,也不敢细想。
我竭力屏住几近颤抖的呼吸,却压不住胸腔内擂鼓欲出的心跳。
勾结亲王,意图谋逆。
一条条罪状像耳光一样抽的我哑口无言。
司放的脸在月色下如鬼魅。
混沌间我见她笑了。
更深露浓,我看不真切。
只觉得她嘴角弯起,眸色冷清。
那弧度是短刃,是箭矢,是弯刀。
剜过我心。
及至我又接住司放直直倒下的冰冷身体,往太医院疯跑时,我才明了。
我是忠臣,忠于家国。
她是佞臣,忠于皇帝。
刀锋见血。
有人痛心伤者。
有人称赞剑客。
无人听见武器悲鸣。
她不过是皇权手中最锋利的刃。
顾不上血色透过衣领,我只觉得今日这人身子分外冰冷。
张院判搭着脉,也吓了一跳。
“忧思过重,急火攻心。”
那老头用略浊的眼睛看着我,像看破了什么:
“督公人很好。”
我比谁都知道司放人很好。
因而此时就活该比谁都难受。
她全无血色的躺在床上,仍紧抿着唇。
我想起这唇齿间曾淌过我的名字。
“秦蓁,秦蓁。”
那是她第一次没叫我秦将军。
张院判下了针,我在旁紧俏地盯着。
两手握住司放冰凉的手,企图送些内力给她。
内力进去,她手心转热。
内力游回,她手心便又失了温度。
我就这样跪坐在她身边,来来回回地妄图为她渡一层生气。
直至丹田气竭。
这时我才明白何为互补。
到最后我身无长物,只一双手还有余热。
皇帝不知从哪里听闻,也匆匆赶到。
我在他叫嚷着的“小房子”里听出了泣音。
我没松开司放的手。
我再也不会松开她的手。
司放似有所感,我见她眉间蹙起。
接着她冰凉的指节一动。
张院判见状连忙拔针,司放缓缓睁眼,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先吐出一口黑血。
皇帝一下扑到床前,抱着人不松手。
司放借我的力艰难起身,竟也没松开我的手。
只颔首:
“奴才万死,让陛下担心了。”
接着司放与我交握的手又紧了紧。
“恳请陛下,赐奴才外宿。”
我眼见小皇帝嘴角一瞥,将将要蹦出一个“不”字。
幸而张院判及时开口:
“陛下,督公日日操劳,忧思过重,是以病情加重。”
皇帝面色阴晴轮转,最终下定决心般叹了口气,
“那好,小房子你好好养伤,朕一定会早日亲政,这样你就不会太累了。”
司放没什么表情,握着我的手倒是松了。
我见她低垂的眉眼揉上一丝欣慰,语调却无甚起伏:
“多谢陛下。”
那日后司放又变回了那个冷冰冰的司督公。
她外宿后我们总是聚少离多。
聚少离多这个词用的好。
就假装我们曾在一起过。
伍
我的阵地自她离宫后便挪到了司府门前的桃树上。
司放仍在生我的气,有意避我。
可我分外想她。
即便我日日都枕着那树枝,从日出盯到日落。
督公大人的生活如她本人一样单调,日日除了吃药便是办公。
但看得久了,偶尔也能窥见这人身上几分凡间烟火色。
闲时侍弄花草。
忙时秉烛焚膏。
我见过她为救一盆兰花湿了衣襟。
也见过她为博一只小猫的亲近露出温柔笑意。
她极少对人笑。
却总不吝啬施舍笑靥给那些无关紧要的鸟兽槐榆。
风起林梢,幽兰动早。
我可悲可笑的嫉妒无人知晓。
我们就这样僵持了一旬有余。
直至一日陛下诏我,言突厥进犯,疆界无主。
这是个顶好的由头。
我竟无耻地觉得庆幸。
当夜我提着一坛酒扣响了司府大门。
司放迎面发觉是我,冷着脸便要落锁。
幸而我背上的小畜生争气,一把跃进她怀里。
司放手忙脚乱的搂着猫。
凌乱的黑发揉进雪白的猫毛里,竟有些无措的可爱。
我赶忙挤进去,亮出我的通关文牒:
“南絮,我明日就要出征突厥了。”
司放拉门的手顿了顿,终于松开。
“别这么叫我。”
扔了一句话,抱着猫转身就走。
我瞧着她脚步磕磕绊绊得好笑。
又庆幸于督公千岁宰相肚里能撑船。
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。
魏征诚不欺我。
古有廉颇负荆请罪。
今有秦蓁背猫卖惨。
妙哉。
出门前我还抓过张院判问了问。
酒过升温,对督公寒邪之症有益。
因而不觉多灌了司放几杯酒。
司放今日竟也纵容我。
我哄一句,她便饮一杯。
七尺皎月挥毫,三分酒气入墨。
悬笔一绝。
堪堪为她增了一抹难耐情色。
周遭酒水落了满地,清香四溢。
司放也不甚清醒,顶着两颊绯色喃喃自语。
颇有几分咬牙切齿:
“秦蓁,其实我很羡慕你。”
“自古以来,男子掌权,如此天经地义。即便宦官,只肖身被皇恩,也能翻云覆雨。”
司放一顿,声音变得又低又软:
“而你是武朝唯一一位女将军。女子掌权,何其,何其...”
她像是醉得狠了,垂思许久,也没接上那句话。
过一会又忘了这一茬,接着不着边际的开口:
“你说,若当初我...会不会也同你一样,能这样光明正大的...”
司放没说完,人先枕着手肘失了声响。
我顶着朦胧醉眼,目光困在她一截白瓷似的藕臂上,不愿分心细想当初发生了什么。
遇见她,我心下总是偏颇得盲目。
这个人是司放。
只要是司放,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。
夜重风寒,我把司放抱回床上。
说来新奇,我抱过她许多次。
却是头一次在司放身上沾了些许温度。
她又拉着我的袖袍不松手。
比平日略红的唇泛着水光,一张一合。
我俯耳,先被那股酒气烫得难以自持。
呼吸之间,那气流顺着耳房钻进血脉。
又在我胸口噼啪炸开。
天地间别无一物。
只留我一颗心银瓶乍破,热血横迸。
只剩我两只耳铁骑突出,刀枪嘶鸣。
司放在我耳边黏黏糊糊的呓语:
一会喊爹娘,一会叫陛下。
我鬼使神差地躺在她身侧。
渴盼从那双薄粉唇瓣里流露出我的名姓。
睡着的司放比醒时要坦诚许多。
像是感觉到了身旁的热源,她挪过来。
然后侧身抬手,搂过我的脖颈,把自己塞进我怀里。
我在那不停喷向耳后的热气里苟延残喘。
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。
恍惚间我听见司放迷迷糊糊低声骂了句:“傻子。”
刹那间天地归位。
连同我的手脚。
我环住那段日思夜想的腰。
圈起那个夜夜入梦的人。
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傻子。
再醒来时,天光大亮。
身边早没了温度。
我浑浑噩噩下床,见司放抱着猫立于厅前。
司放听见我的声音回头,神色冷淡,又成了白日里心门紧闭的司放。
我殷切地望着她,期盼她说些什么。
可又怕她脱口而出的不是我想要的。
幸而她只是寻常地开口道:“醒了。”
我点点头。
心头庆幸与失落两杆秤砣压着,难分伯仲。
等我天人交战完,司放已然摆出了送客的姿势。
我想起她方才神色,攀着她的目光望去,只见远处供桌上盛着一盏灯。
烛火噼啪,连带我的心跳也叫嚣着翻腾起来。
那是为杀伐深重之人立的指路明灯。
是了,司放身为督公。
我出征,她必是第一个知道的。
然后私下里偷偷为我点上一盏灯祈福。
我受宠若惊地看向司放。
她端得是欲盖弥彰,冷哼一声:
“长明灯是点给死人的。”
我又好气又好笑。
再逗弄下去这人怕是要气急败坏。
万一把我的宝贝明灯熄了可该如何是好?
我得过且过,转身往门外走。
司放又叫住我。
她一手提着昨夜没喝完的半坛酒,一手抱着猫,
“你的东西。”
我接过那半坛酒,边走边挥手道:
“猫送你了。”
表面镇定,实则脚下溜得飞快,生怕她反悔。
回到将军府,我把这剩的半坛酒埋到树下。
又埋了几坛女儿红。
戏文里常有将士出征前许下终生的老套桥段。
等他凯旋归来,必迎娶貌美青梅。
那我这几坛酒便权当聘礼。
边疆苦役,实在难奈。
这一战并不轻松。
我在远方狼烟里拾起同胞沾血的刃。
也在冷冽朔气中抗过敌人沉重的刀。
有时我杀得麻木,虎口尽裂。
不知身处何处,不知今夕何夕。
恍惚间眼前总晃过一盏灯。
心里也总念着一件事:
我埋了几壶酒。
拿来娶你。
陆
数月鏖战,终于凯旋。
今此一战告捷,可换数十年边境太平。
我挥鞭斥马,在官道上飞奔。
竟也生出“春风得意马蹄疾”的浪荡心思来。
如今看来,美人如花,才是正解。
受赏时我并未在殿上瞧见司放。
陛下如今已非从前那个搂着人哭的孩童。
挥斥方遒,指点江山。
竟也隐隐有了王霸之气。
难怪司放会安心窝在家里偷懒。
我懒得听那些酸腐老头阿谀奉承,行了礼便直奔司府。
扣响门环,无人理会。
我疑心司放睡着了,敛了脚步悄悄潜进她房中,还没进门,就闻到一股药味。
是来自门口一株枯萎了的兰草。
我心里没来由的慌乱,急急忙忙推开门。
却见司放好端端在床上坐着,桌前还放着一碗馄饨,正冒着热气。
她见我来了,倒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。
这人向来是波澜不惊的。
甚至还有心问我:“吃馄饨吗?”
我凑近时,才发现司放瘦了整整一圈。
从前正好的衣服如今有些肥大,松松垮垮地扣在身上,显得下巴俞尖。
唇色苍白,连指甲都褪了血色。
我心里那个不好的猜想愈发明朗。
又怕被司放瞧出端倪,只好仓促从喉咙里挤出个“嗯”,然后拿起汤匙来发泄似地把东西往嘴里塞。
等东西入口,又渐渐觉得这馄饨的味道非比寻常。
不像猪肉,不是牛羊。
我没忍住问了一声:“这什么馅的?”
司放竟笑了。
我难以形容她此时的笑。
炼狱里归来的厉鬼。
志怪里勾人的魅魔。
她放轻了声音,像是没有力气,又像是怕惊扰了什么:
“猫肉的呀。”
我只觉得一簇火腾一下从脚底烧上眉心。
余光瞥见床上零散的猫毛,又看见那盆曾被人在雨夜救下,又被人用药亲手浇溺的兰花。
原来盛怒之下人是这种感觉。
目眦尽裂,呼吸紧促。
连带着牙齿都不受控制的战栗。
我攥着司放的衣领从桌上滚到地上,又从地上滚到床上。
司放没挣扎,面上仍挂着她那骇人的笑。
衬得我更像个疯魔了的傻子。
那从前迫切冒领的傻子身份,如今倒成真了。
我盯着司放,一字一字往外崩:
“司南絮,你好狠的心。”
一时分不清是说她狠心炖了我的猫,还是狠心对待自己的命。
又或是狠心偏要看着我为她疯。
没等再她开口,我先一步堵上她的唇。
愤怒下这个吻用力得近乎撕咬。
司放终于不再淡定,她挣扎着咬住我在她口中搅动的唇舌,手脚并用的胡乱踢蹬。
可她又实在虚弱,力气尚不如猫狗挠我一掌。
血腥味在我们嘴里蔓延,我被司放生生扯下一块肉来。
她也好不到哪去,津液混着血从嘴角淌下,整个人几近窒息。
这实在称不上一个吻。
等从盛怒下回过神来,怀里的人连挣扎都提不起力气。
衣服不知何时被我撕开,破布似的挂在身上。
裸露的皮肤上遍布青紫的瘢痕,胸腔急促地起伏着,身子因呼吸不上而肉眼可见地痉挛。
我如梦初醒,赶紧小心放开她。
司放那双常年不见情绪的桃花眼蒙上一层斑驳雾色,像汪掬了太久的坝,终于决堤。
最后漱漱落下泪来。
她张口想说什么。
可一开口,鲜血代替话语喷涌而出。
我从未这样慌张过,也从未这样心疼过。
怀里的人我搂过无数次。
可这次抱得再紧,也堵不住心上的口子。
我裹着被把人送到太医院。
一众太医忙里忙外地进进出出。
我被赶出门外等着。
那一股绷紧的劲骤然松了,竟站也站不住。
张院判经过时扶了我一把。
我眼花得看不清来人。
可此刻太医令不论是谁,都是我的救命稻草。
我靠着墙,声音喑哑得不像自己:
“督公还好吗?”
张院判拍了拍我,轻声道:
“尚无生命危险。”
我总算松了一口气,方才看清楚来人。
有个猜想如鲠在喉。
张院判像看出我的犹豫,朝我递来了然的神色。
我在这位老人看透一切的浑浊眸光中开口:
“您同我说实话,督公是不是,并非寒疾,而是...”
说到这又不敢再开口。
心想事成真是个贬义词。
我总怕一语成谶。
脑子却不听使唤,从前种像走马灯般在我眼前轮转。
我想起司放终日冰凉的手。
想起她欲言又止的当初。
想起她没听见的敲门声。
想起那盏长明灯。
她当真没有诓我。
是为死人点的长明灯。
是为她自己点的长明灯。
张院判仍在等我的下文。
我只好剖心一样把那些没来得及理开的纠结脉络都曝晒于光下。
“督公不是寒疾,是中毒对不对?”
老头长叹一声,像是对我的审判。
“的确是中毒,而且无解。陈年顽疾,只会日日消耗人的生气。若是普通人还好,尚能苟延残喘十余年,只是督公日日操劳,精血难调,再这样下去,恐怕命不久矣。”
我与司放看似亲密无间。
实则默契全无。
在她想让我懂的时候我偏偏糊涂,
在她不想让我懂的时候我偏偏清明。
我私自觉得南絮这个字取得十分不好。
南絮,难续。
她命南絮。
我心难续。
早知如此当初真应该取个吉祥如意这样的名字。
心中还余下些疑惑尚无答案。
但我不敢再问。
也不知道问谁。
人总是贪心不足。
从前我只盼着远远的看一眼司放。
可如今看见了,离开时。
才觉出些泥足深陷的不舍来。
我不想目送她走远,我想与她并肩。
做她的沉疴镣铐。
做她的纠结因果。
做她与这尘世间藕断丝连的最后一道枷锁。
因此我趁着司放昏睡,干了一件大事。
做完我拍案叫绝。
可能是跟司放混得久了。
我被她点化,也得了两三慧心。
司府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。
我亲自把督公面目全非的尸首送至陛下面前。
那身形挺拔的少年郎被悲情压弯了腰。
红着眼眶一言不发。
他盯着尸体看了许久。
久到我跪着得双腿已酸麻无力,才缓缓开口:
“秦蓁,你要对她好。”
我惊得一下抬起头。
没等想明白陛下是如何发现的,他又自顾自开口:
“朕八岁那年,母后省亲回宫,顺便带回来一个人。她当时已然如同死了般,衣不蔽体,脸上身上到处是鲜血,手里还攥着个小药瓶,谁也掰不开。朕偷偷看了一眼,一下就认出来是谁。”
陛下哽了一下,接着道。
“她是前宰相之女,叫司栀。朕小时候随母后回门,相府就在隔壁。朕远远地见过她一面,阿栀姐姐太好看了,一眼就能让人记住。所以后来朕认出了她。”
“大概知道她是自己喝了毒药,母后请过太医,可大家都没办法。后来母后要留她在宫中做个宫女,她不肯,偏要做太监。朕记得清楚,她说:女官做得再高,也只能囿于后宫方寸之地。”
陛下缓缓闭上眼睛,像是在模仿,颤着唇低声道:
“我是要在这金銮殿上搅弄风云。”
“后来宰相勾结外邦被诛九族的事情传开,朕才知道她假扮太监是想查清真相,为家族平反。”
“等到朕再大了些,见过某些抄家的场面。”
他攥着拳,指甲陷入肉里:
“那些叛逃的女眷,被抓住早晚都是一死。有时那些抓捕的士兵碰见好看的小姐,起了兴致,就会...”
他顿了顿,话哽在喉口,缓了好一会才继续:
“我忆起当时她衣不蔽体的样子,和手里的药瓶,这群畜生,竟....真敢如此。”
说到这里,他竟连自称朕都忘了。
我跪在大殿上,像跪在刀尖上。
那日所行之事,我与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。
阶上陛下话语未歇,可我什么也听不见。
柒
我救不下司栀,留不住司放。
如今合该用尽毕生赤诚心血。
好好养一个司南絮。
喜欢也好,厌恶也罢。
我厚颜无耻,胆大包天。
肖想着让她在我们命运的尘网里滚上兰因絮果。
好叫无常天道再也别想把人轻易夺去。
陛下见我失了神,也没再开口。
像累极了,挥挥手叫我回去。
我魂不守舍踱步出去。
大殿的门在我身后合上。
隔着灯火幢幢,我望见陛下的身影。
恍惚间发觉,那个哭着叫“小房子”的少年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等我回府时司放已然醒了,只是目光空洞的呆坐在床上。
我捧着桌旁温热的药,往她嘴里递。
司放就像个人偶,一动不动,连药洒在身上也不见躲。
我想起今日所闻,所幸换了种方式,
“阿栀,乖,吃药了。”
司放像突然活了,终于有了反应。
她终于肯正眼看我,甚至乖顺的就着我的手咽下一口药,然后才慢慢开口,声音涩的不行:
“司栀早就死了。”
她又哭了。
我去吻她的唇角,吻她的眼泪。
她再也没挣扎。
昨天的泪是咸的。
今天的泪是苦的。
司栀死了。
我知道聪慧如她,必然也知道:
司放也死了。
我环住她,轻轻把她的头靠在我肩上。
不知道是谁的眼泪顺着衣领流下。
像冰凉的水滴在滚烫的铁上。
激起一阵战栗。
“那就一直做我的司南絮好不好?”
等得我以为她睡着了,她才低低应了我一句“好”。
于是我就这样守着南絮,整整七年。
南絮大多时候是懒的。
夏天就枕在院里的贵妃榻上,我坐在她旁边给她扇扇子。
期间我总想哄她说两句好听的,可她一次也不上当。
我给她讲了许多故事,讲逸闻,讲兵法,讲秦家军。
有一次讲到我的名字,我拉着她的手说:
“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:桃之夭夭,其叶蓁蓁。”
然后故意顿了顿,装作想不出的样子问南絮:
“下一句是什么来着,我怎么忘了?”
她耳廓泛红,仓促想要抽出手。
我赶忙又拉紧了,接话道:
“我想起来了,是不是:之子于归,宜其家人。”
南絮冷哼着反驳我:“是,宜其室家。”
而后看见我得逞的笑,又发觉中计,恼羞成怒的甩开我的手,喝到:“你闭嘴。”
如今我早就熟悉了她的脾气:
不说话就是默认。
“有病”就是“可以”。
“滚”就是“继续”。
“闭嘴”我最会了。
只肖用她的堵上我的。
她事后通常会蹬我一脚,骂一句“有病”。
然后由着我双手拉过她未着鞋袜的脚,慢慢捂热。
等到冬天时这人又挪回屋里,抱着暖炉不撒手。
有时候嫌烫,就抱着玉奴。
玉奴是当年我送她的那只猫。
大难不死,只是跑丢几根猫毛罢了。
那猫一点也不同我亲近,随她的主人。
那人也永远懒得理我,随她的猫。
唯有在玉奴滚脏她的新衣裳时,才屈尊叫我带它洗澡。
我必得毕恭毕敬的伺候好二位祖宗。
不然我怀里就再也没人蜷着,更别说猫。
可新衣服与猫都是我送她的。
实在是悔不当初。
悔不当初。
那时南絮已经许久不穿女装了,生疏得很。
我借着给她更衣的由头,占尽了便宜。
如今想来,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。
可谁叫她生得好。
南絮穿什么都美。
南絮说什么都对。
就这样一年年过去。
时间像是为这人停了,南絮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。
可又好像什么都变了。
图片
将军府里默认了一位女主人。
起初她还有兴趣在我府里走动,路过的丫鬟仆从听我的命令,喊她夫人。
她面上不显,冷漠的点头。
只是等人走了就狠狠剜我一眼。
难得如此生动。
我们一起守岁,一起吃月饼,一起挂花灯。
府里的东西一件件都从一个变成一双。
唯独玉奴还是一个。
家教甚严,南絮不许它早恋。
南絮高兴时,会亲自为我下厨。
做一碗馄饨扔给我。
然后笑着对我说:“猫肉馅的。”
每每这时我总觉得玉奴看我的眼神让人头皮发麻。
后来南絮渐渐更惰懒起来。
睡的时候多,醒的时候少。
张院判这几年来得次数多了,竟也逐渐克服了恐高。
可还是对我摇头的时候居多。
有一日休沐,我醒得晚了些。
发现南絮不知何时已经起了。
她穿着一条漂亮的红色广袖罗裙,在镜前梳妆。
见我来了,就把梳子递给我,叫我替她梳头。
我摸着她的头顶往下梳,她就跟着我的动作念:
“一梳梳到尾。”
“二梳白发齐眉。”
“三梳儿孙满地。”
我手渐渐抖得拿不稳,但又不想放。
一直听她念到:
“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。”
“十梳夫妻两老到白头。”
我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,眼前一片模糊。
南絮用手替我抚开泪水,温柔笑道:
“夫君,你怎么哭了。”
她手是温的,唇是热的。
我头一次在南絮身上感受过这种体温。
竟比我还热。
中午我哄她睡下,又拉了张院判来看。
他又是摇头,这次摇得更缓慢。
又更坚决。
“不过这两三日了。”
下午醒了,南絮又亲自下厨替我做了一碗馄饨。
这次她再也没说是猫肉的,只静静的看着我吃,然后问我:
“好吃吗?”
我觉得很咸,可又不敢告诉她。
应该是我的眼泪流进碗里。
可惜了南絮的好手艺。
她盯着我吃完馄饨,露出惯用的狡黠表情。
“吃了我的馄饨,你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我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。
南絮接着说道:“去把那些史官都杀了吧,将军忠义,别让我污了名。”
她讲这话的语气与叫我给玉奴洗澡没有两样。
我不敢说好,怕她马上就扔下我。
也不敢说不好,我永远不舍得拒绝南絮。
最后我说:“那也那也答应我一件事吧,等栀子花开了,我们一同回相府去看。”
南絮摸着猫的手顿了顿。
像是一瞬,又像是过了千万年。
然后笑了,说:“随你。”
于是她这一口气,硬生生拖了七天。
栀子花开了,我没敢告诉她。
南絮却似有所感,哄我带她出门。
我们躺在栀子花树下的摇椅上。
摇椅不大,还好南絮足够瘦,刚好能挤着我躺下。
我又闻到南絮身上的草木清香,如今才发觉,正是栀子的味道。
她枕着我的肩,缩在我怀里。
然后轻轻对我说:
“令仪,我困极了,让我睡一会。”
玉奴今日也乖巧,趴在她腿上一动不动。
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字,令仪。
我说:“睡吧。”
声音有些颤抖,我竭力屏住呼吸,用和寻常一样的口吻接着说道:
“等你醒了,我们一起给玉奴洗澡,好不好?”
南絮像是睡熟了。
再也没有应我一句。
絮
承德八年,陛下来过。
在你墓前一声不吭的站了许久。
听闻陛下回宫后立刻诏众史官议事。
不愧是你带出来的人,如此默契。
倒省得我一个个去杀。
可过了一个月陛下又突发奇想为我立传。
我看着手上的一篇不知所云觉得好笑。
又拿朱笔把你做过的事一件件批注在秦蓁将军传上。
最后篇幅竟比我自己的还长。
若你在,必会在底下批一句大大的“扯淡”。
可你不在,青史不留你姓名。
还好我记得。
承德十年,陛下得了位美人,眉眼间有三分像你。
陛下宠得不行,日日在身边带着。
还赐了封号:“房”。
又过了两年,房美人诞下第一位公主。
陛下高兴坏了,我也高兴。
送了陛下一坛女儿红,正是当年我埋在将军府树下的。
承德十五年,张院判走了。
我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。
只好带了一坛女儿红,与他在墓前共饮。
承德二十五年,玉奴也没了。
它已然是一位20岁的老猫了。
冬日寒冷,没了你,它只能缩在我怀里。
让我半梦半醒间总误会身旁是你。
它倒是像你,一样无情,也没给我留下个一儿半女。
就这么一只猫来,又一只猫走了。
它也不像你,玉奴活了20岁,那大概就是人的一百多岁了。
让我总疑心这些年做给你的长寿面都被你喂了猫。
临了它踉跄着爬到我面前,伸舌头舔了舔我。
总归是有点良心的。
只是之前掉了的毛还没长好,不知道你再见它会不会觉得它丑。
我把玉奴埋在相府的栀子树下了。
还顺便给它也供了一盏长明灯。
挪开你的那盏时,我在角落里发现一个早就落灰了的小烛台。
上面蜡烛早已燃尽了,我只翻出压在烛台下的一张护身符。
上面的经文晦涩难懂,我大概看出是替人消除杀孽,庇佑平安。
这可真是歪打正着。
你这人实在狡猾,我大概永远难逃那座名为南絮的五指山。
为了送别玉奴,我把将军府树下最后一坛酒挖出来了。
正是咱们没喝完的那坛。
现在好了,送你的聘礼是一丁点也没有了。
我喝多了,做了个梦。
梦里我们在那棵栀子树下。
你仍闭着双眼。
可这次却紧紧拉着我的手,笑着应了我一声:
“好。”
天宝八年,间行南山,偶遇一冢,乃二人合葬。
或恩爱夫妻,或同道挚友,无从考证。
观其碑文,竟与前朝督公、女将同名。
余有感于此,故杜撰此戏文。
学浅才疏,词难达意,万望诸君莫笑。
——《忠佞传·序》
「完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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